永留
客车缓缓驶入这甘陕大地,莽莽高原上,无数风车分列成散碎的阵营,迎着晨风大作的方向张开双臂——去拥抱那永恒的瞬间。那无边无垠的雪山啊,祁连一脉与北山四山夹道相望,终古不化,又无从汇合,时空也为它们而沉默。无数的人影屹立在这山河表里,汉唐的魂魄永远存留于这方热土上。我可以想象那无言的千年是怎样度过的,本就注定无始无终,便不会惧怕寂寞。
我坐在时光的客车上,与招手的树木错身而过,从不为谁停留,从不为什么风景停留。客车与山脉、江河并肩而行,却也不求交集,不求回眸。
那前方的前方都是原野,我不面朝大海,我只是背依黄河。前方有那异域终古的低吼,后方有的则是无数次碎裂并焕然新生的故土。勇武的锋刃向远方挥去,旅人只把串串脚印留给大地。
我们在这样一条路上:这条路穿越了茫茫桑田,这条路上的人都被迫行色匆匆,这条路既想要挣脱又想要回归,这条路上的人既想要离开也想要永远留下。
这条路是我们面前的公路,是我们的寻文之路,也是历史风尘之路。
我在车上追赶前方的行客,后方的旅人也追赶我所乘的车。我看到无数的人影向前追去,我看到风姿威武的秦皇、深沉咏叹的太史公,甚至更多我素未谋面却久仰大名的古人。他们急于回溯前人又忙于传继后人,除了身份和才能,与我们鲜有差别。我们同样想要留驻这世间。
拜谒司马迁祠墓的时候,衣冠冢上刻画的字迹生生撞入我的眼底。无数人想要在这里留下他们的痕迹,可是司马迁做到了,他们没有。现今那些无聊且可悲的人把姓名刻在了旁人的棺墓上,司马迁因为另外一些无聊而可悲的人而获罪受辱。这何尝不是一种讽刺的时空交错方式。正是那功利地贪求“永留”的人将真正值得永留的人送葬了吧,正是那不文明的代代遗留突显了文明永续的贵重吧。
我们需要思考如何永留,更需要思考以何永留,何以永留。
我们不单单要追索脚步,而也不仅仅要在无意间留下足印。司马迁愤书史记,这是一种有意生发出的文化涌流。而拜陵祭墓,只是要证实自己与其对话的至诚至热之心。我们需要看到那些被永留下来的实体,却更需要借助这实体彻悟,直达那灵魂的深处。
常常有人问,为什么要保留遗迹,为什么要拜谒陵墓,为什么要抒写祷文……?这些无一不是通往历史的门径。而我们为什么让历史的痕迹附着于一个展馆、一条路、一片土地?历史本就以积尘的面孔接见世人,我们更关注的往往是文化的实体呈现。
且行且思,也是一种了解源起、尊重痕迹的方式,也是一种延续和创造。社会上有这样一条被普遍认可的观念:“过去的事情,发生的意义不仅限于过去。”我们回溯,我们求索,是为了在心中留下世界的痕迹,并把我们的痕迹留给世界。
客车钻出热流暗涌的地心,夕阳铺平荆棘潜伏的危途。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从我身边飞驰而过,我不知该如何拥抱这铺天盖地的光斑。那阴翳的宿主是光明,那光明的底色又是黑暗。最终留下的并非哪一个特殊的个体,而是一个永不消逝的、相生相附的群落。一个在路上永不止息的,却又有暇四顾风景的群落。
这条路叫作传扬。走在路上,是“羁旅”还是“壮旅”,并不取决于路途是否漫长修远,而取决于行人能否达观地踏上来时的路。
这可能就是我在西北大地上壮游的目的吧。我从无垠的青林里穿过,从无尽的原野上踏过,我在颠簸中远望。我把两只手同时伸向远方,丈量那距离遥远的尽头。
我向远方稽首,愿世界的汉唐贤士和世界的希望都能得到很好的承继,愿我的华夏先祖和我的人文斗魂一并永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