旧语
那是一个歇斯底里的黄昏。
我们飞也似地奔到桥下的沙滩上,扔掉鞋和袜子,唱着孩子永远都唱不全的歌,在沙滩上狂奔。柔软的沙滩上印满了我们的足迹,然后,我们循着足迹一个个踏回来。我找到一只袜子,我们在里面灌满沙子,让它变成一只可笑的沙袋。我们把脚和腿埋进沙子里,在上面堆起一个小沙包,并插上一根弯弯扭扭的水草。
后来,我们张开双臂并排躺在沙地上,夏日的晚风轻拂我们的脸。太阳在河的另一边,渐渐落下,我们不懂它的美,只知道回家的时候到了。在昏黄的暮色里.我们又唱起孩子永远唱不全的歌,回家。
那一天,我们赤脚走回来,因为找不到鞋子。在巷口的馄饨铺,我们掏出身上仅有的几毛钱,分着吃了一碗,馄饨的热气烘着我们的脸,烘着疲惫而幸福的微笑。
那时,我们都只是孩子。
若干年后一天,是春天里的一天,我从屋子里走到阳台上,捧着书咿咿呀呀地背着,春天的午后,空气有种特别沉郁的味道。楼下有一群小孩子在玩过家家的游戏。不知为什么,这突然间就想起那片无名沙滩和那个快乐的黄昏。那片沙滩在老城,老城是我的故乡,故乡每年回去一次,那片沙滩却有很多年没去过了。我突然就又有了一种孩子一般的依恋的感觉。
春天很快过去了,夏天来了,我回到了老城。
那天晚饭前。我独自一人偷偷溜出去,沿着记忆中的路线。穿过一道道巷子,去找那片沙滩──老城多的就是巷子,弯弯曲曲,交错相连。青石板的小路,走上去吱吱有声。小贩的拨浪鼓摇晃声,女人的高跟鞋踏上去的声音,都在巷子里回荡。在巷子里走着,我总是疑心会不会走错了?一条较宽的巷子两边都是朱门大院。在一扇半掩的门里传来阵阵悠长的二胡乐声,一个女人嗯嗯呀呀唱着京戏,那声音灰暗轻飘。我透过那半掩的门望去,是深深的庭院。庭院里开满了粉色的夹竹桃。
本来就疑心自己走错了,渐渐地,那疑心变成了肯定,可是,当我转过一条巷子时,一座古老的石桥在蓝天白云下映入我的眼帘,桥下是那片无名沙滩。我欣喜地叫了一声,快步走向那座桥。
没有以前的小伙伴.我也不愿再脱了鞋子,无所顾忌地冲到桥下的沙滩上,我只是站在桥上,扶着白色的栏杆,凝望着桥下的沙滩,沙滩那边的河,和河那边的老城。
桥下的沙滩,有几个赤脚的孩子在嬉笑追逐着。太阳,如多年前一样,又一次温柔地在河的那边慢慢落下。空气里,仿佛流动着桔红色的暮霭,远处的老城,被隐隐勾勒出青瓦、粉墙、小巷、四合院。几只灰鸽子,扑啦扑啦扇着翅膀飞向深色的天空。是安详和美的黄昏,桥下有散步的人们,桥下有嬉闹的孩子。我断断续续地哼着久违的歌谣──那从小到大都学不会的歌。
桥下的灯发出昏暗的光,我抬头望着天空,夏天深色的夜空,挂着一弯纤月,仅仅是一钩白色,像玻璃上的霜花。
又是回家的时候。
我还是固执哼着那歌──那首也许永远也学不会的歌,走到一段巷子的巷口,我惊喜地发现,多年前的那个馄饨铺亮起了柔和的灯光。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那里吃着,摇着蒲扇,夹杂着古朴的晚间的谈笑声。
天已经完全黑了,我站在巷口,恍惚间感到一种单纯而仿佛很大很大的幸福即将来临,在不知不觉间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