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可承受之圆满
你知道挥鞭转吗?那是芭蕾舞里难度最高的动作,它要求舞者单腿站立,另一条腿在空中急速地划圈,带动身体的旋转,每一圈都要是完整的360度。当舞者旋转起来,舞裙会旋出一个个完美的圆周,那真是世上极致的圆满,极致的美丽。
年轻时的她是个优秀的芭蕾舞者,所追求的是极致的完美。而她“最完美”的剧照,却是一张失败的挥鞭转:她跌坐在舞台上,光与影在她身上如水边铺陈开来,她高昂着头,美丽的眼中有着悲伤与希望,那破碎的神情像是银色的礼花在空中绽放后留下的莹莹光亮。
现在,耄耋之年的她坐在摇椅上,端详着这张“完美”的剧照,思绪也飘回那个时光的罅隙:那是她最接近完美的瞬间,双臂仿佛滋生出天鹅的毛羽,在雪亮的灯光里,羽翼应和着音乐疯长,旋转挥舞,越来越圆融,越来越忘我,越来越肆意,越来越美,32圈挥鞭转,她舞到了极致。然而就在接近圆满的一瞬,她跌倒了。
“咚!”那是重物落地的巨响。脚上是灼人的疼痛,她木然地跌坐在舞台上,那些为完美而做的努力像是快速回放的电影在她脑海中一一掠过,多少次趾甲盖的脱落,多少次韧带的拉伤,多少粒的止痛片,多少次的封闭针……而那些努力却在一瞬间化为齑粉飘散,只留一片虚无。
即使已经精疲力尽,她仍试着站起来,就算一次次地跌坐在原地。那么,至少不可以低头哭泣。黑天鹅能垂下的,永远不会是高贵的头颅,她能垂下的,只能是手臂,她挺直着脊梁,抬起下巴,维持着高贵与骄傲,任眼中的悲伤溢出,但不灭对站起旋转的憧憬。
大幕缓缓落下,观众仍沉浸在这悲壮的大美之中,这是怎样喷薄的激情,舞者那哀恸却坚韧的眼神,那对舞蹈深深的痴迷,那对艺术拼尽全力的诠释,那对完美的无限追求,就像一只蝉,在高歌中,被树脂包裹,凝固成晶莹剔透的橙黄琥珀,那一瞬,被定格成了永恒。
紧接着,掌声雷动;然后,是救护车的声响;再接着,她躺在病床上,捧着这张剧照,不语,只恬静地对着记者的镜头微笑。后来,她可以舞出那完整的32圈挥鞭转,却无这般雷鸣般的掌声。再后来,她已年老,不再跳得动芭蕾。每天最爱做的事就是静静欣赏这张相片,轻轻抚过那细腻的相纸,总有一种灵魂的震颤。
她已懂得欣赏这张相片的美丽。这种美,和残荷落雨的淙淙叮咚声一样,和失聪的贝多芬用灵性至极的黑白键奏出的乐章一样,和断臂的维纳斯一样,这种不圆满的美比圆满的美更美、更真实、更深刻,虽然狼狈、虽然残破,它们从光艳十足无可挑剔的巅峰骤然落地或是慢慢地坠下、慢慢地沉沦,印满了重重叠叠的生命的印迹,那么沉厚、那么绰约,却那么美丽。
挥鞭转是圆满之美,而失败的挥鞭转是不可承受圆满之美的美。此美之间,美的是生命,美的是灵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