叫一声妈妈

我讨厌那个女人，讨厌到开始恨她。

女人是典型的四川女人。性格泼辣，脾气暴躁，不高兴时从来不掩饰自己，脏话连篇，从不顾及他人的感受。我常常因为犯了一个小错误，就被她当众劈头盖脸地痛骂一顿，不留一丝情面。就因为如此，我讨厌了她很长时间。

其实以前的我并不讨厌那个女人，不仅不讨厌，还会当众跟她撒娇。记得有次我又抱着那个女人撒娇，一个亲戚看到后开玩笑说：“就得趁现在赶紧撒娇，等长大后就没有机会了。”

那时的我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，谁知竟一语成谶。

渐渐长大的我不仅不对那个女人撒娇了，就连“妈妈”都不愿意叫了。

是的，那个我讨厌的女人就是我的妈妈。

女人越来越糟糕的脾气，让我对她从最开始的怕，变成讨厌，最后竟变成了恨。有时看到别的母女那样亲近，我总会想：为什么她们就能和自己的妈妈那么亲近呢？我为什么就做不到呢？

因为女人需要的不是反抗，是顺从。每当我被女人痛骂而不敢哭时，我都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：眼前的这个女人不是我妈妈，我不要再叫她妈妈。如同自我催眠，渐渐地，我越来越少叫她妈妈了。直到有一天，我突然发现，喊女人一声“妈妈”竟然让我觉得如此怪异，“妈妈”这个词语在我这里已经变得陌生了。

这样的改变，不仅我发现了，女人也察觉到了。可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过这事，日子看似平静地继续过着。但埋在深处的炸弹总会被人发现，然后引爆。

终于有一天，我与女人之间的炸弹被点燃了。

导火索是—个电话。那天，电话铃响起，我习惯『生地跑去接听。电话是找女人的。于是我朝里屋大喊：“喂，找你的电话。”女人当时正和哥哥—起吃饭，没有回应我。

我有些不耐烦地走到女人跟前，冲她扬了扬下巴，示意有电话找她。女人瞥了我一眼，默默起身去接电话。

很短的通话，大概两三分钟。挂断电话后，女人便爆发了：“你在叫谁接电话？我养了你那么多年，你现在倒是连声‘妈’都不愿喊了！我真是白养你那么多年！”

我沉默地听着女人骂骂咧咧，公然地反抗我不敢，以前的教训告诉我，在她生气的时候不插嘴、不反驳是保护自己最好的办法。

最后是哥哥解救了我：“她刚才喊的是‘妈，找你的电话’，我都听到了。”很拙劣的谎言，但女人没有戳破，或许是骂累了吧。

我抬头看了女人一眼，发现她的眼中似乎有泪光闪动。她，是被我伤到了吗？

上了高中，压力也随之而来。因为连续一个星期失眠，我终于在一天早上洗漱的时候晕倒在地上。

当我再次睁开眼。映入眼帘的是女人万分焦急的脸。

女人很快打电话向我的班主任请了假，然后带着我去了医院。

当医生询问情况时，女人哑着嗓子说：“我听到声音起来时就看到她晕倒在洗手间门口，全身冰凉，怎么叫都不醒。把我给吓坏了，就怕她……怕她……”

话还没有说完，女人便哭了。我张张嘴，想对她说：“妈，不要哭了。”可最终，我一个字都没说出来。很奇怪，明明只要简单地上下唇相触便可以发出的音，我为什么会发不出来呢？

从医院回来以后，我和女人的关系好像有了某些改变，又好像什么都没改变。女人不再骂我，更多时候是看着我发呆。对于这样的女人，我有些诚惶诚恐，做事越发小心了。时间长了，我跟女人的关系也没有那么僵了，甚至有时我还能跟她开开玩笑。至于那声“妈妈”，就像是心中的一根刺拔不下来，我依旧叫不出口。

快到母亲节了，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一系列跟母亲有关的任务，并强调，节日过后要交一篇心得体会给她。

对于老师的命令，我嗤之以鼻。小时候我还会把老师的话当圣旨，认认真真地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，现在长大了，已经没有必要了。至于母亲节，在那年我因为想要给女人买份母亲节礼物而回家太晚，被女人痛骂了一顿，并且将我精心挑选准备送给她的瓷娃娃摔在地上后，我的脑海里已经没有“母亲节”这个词了。心得体会当然更不用担心，以我的文笔诌一篇出来是很容易的。

母亲节很快就到了。这天我们还要上课，我早早地便收拾好准备出门。

要出门时，我才发现女人已经起床了。她拿着梳子正准备梳头。看到女人手里的梳子，不知为何，我竟脱口而出：“我来给你梳吧。”说完我就后悔了，我想女人一定会认为我是在开玩笑。我正准备夺门而逃。却在看到眼前的梳子时愣住了，女人竟然把梳子递给了我。

我只好像做贼一样，不敢看她的眼睛，低着头接过梳子。在接过梳子的一刹那，我发现女人的手是颤抖的。

接下来就是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，我只能一下又一下仔细地梳着女人的头发，就在我以为这沉默会一直持续下去的时候，女人开口了：“你还记得吗？小时候的你才这么高，”她的手在半空中比画了一下，“总是喜欢让我给你梳两条小辫子，长长的，你说很好看。没想到一下子过去了那么长时间，现在轮到你给我梳头了，你也已经比我高出了一个头了。”

听着女人的话，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扎着两条辫子的小女孩，正拉着一个女人不停地喊着“妈妈。妈妈”的画面。泪，蓄满眼眶，我强忍着不让它流出来。

女人继续说着，声音里充满着怀念的味道：“时间过得真快啊，原先还总以为你是一个小孩子，没想到不知不觉中你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。你长大了，我是不是老了？”

“妈。”我的耳畔传来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。这是我的声音吗？为什么我会觉得如此陌生？是不是我真的已经太久没有发出过这个音了？

听见我喊出了这声久违的“妈”。女人用充满苦涩的声音继续说道：“我以为你不会再叫我‘妈妈’了，没想到我还能听见你这么叫，我还以为你会恨我一辈子。现在我经常想，自己过去是不是真的太过分了，你还只是一个孩子而已。原先的我，总是太苛责你，也没有想过你会不会难受。”

“妈妈，对不起，对不起……”手里的梳子早已掉在了地上，我蹲下身来，趴在妈妈的腿上失声痛哭，嘴里还一直重复着“对不起”。对不起什么，我没有细想，只是觉得自己亏欠眼前这个日益苍老的女人太多了。

妈妈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，泪水滴在了我的脸上，流淌进我的心里。

对不起，妈妈，过去是我不对，我总是忽视掉你对我的好，只记住你带给我的伤痛。对不起，以后我再也不会伤害你了，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妈妈。妈妈，是这个世界最美好的语言。

到学校时陕要上课了，课代表催促我交心得体会。我从书包里拿出昨天晚上写好的文章，文章里充斥着我四处摘抄来的、对妈妈的赞美之词。没有丝毫犹豫，我撕掉了它，然后告诉课代表，下午我会将心得体会写好后交给老师。

妈妈，我要真真正正、认认真真地为你写篇文章，写一个真实的你和一个真实的我，还有一个真实的我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