守无为以静笃,事无事以虚极
锋锐的刀笔在竹简上留下浓烈而深韵的文字,纵历史长河浩浩荡荡冲不走此间笔迹,他本无意留痕,因物之所为的思想却恰如其分地传给后世人,一如林语堂在《老子的智慧》中所言,“其之隽语,像粉碎的宝石,不需任何装饰便可闪耀”。
时光流转回到千年以前,当奔波在迷茫前路的古代统治者还在“饱食终日,无可用心的”淫靡生活中醉生梦死,不知今朝是何夕地扩建宫闱而大兴土木时,关注时局的老子早已站在常人无法造临的高度提出无为而治。其无为,非无所作为或是为所欲为,而是“图难于其易,为天于其易”。由是,事,非事必亲躬,味,非山珍海味,这是怎样一种低调与圆润相辅的真常态?浮云沧海飘泊不定,宇宙万物冥冥有数。作而弗始,生而弗有,《闲情小说》中有如是说“心本该属于自然,要用自然来养着”,这是掬水月在手的随遇而安,归真的本心,便成了水中的明月,如同绿柳蓝湖之中,搭一座朱红木桥般自然而柔情。于是,人间成了李碧华心中“抹去了脂粉的脸”,此间的万物,在屏毉收风,川后静波的境地中,无比娴静且温雅。而所谓的瑰丽莫名的雕栏玉砌天下颂,根本不是人间颜色,那般归于本真的浮生,烟火年华之中的有意留白,才是将利欲痴嗔下降到水面之下。
史书翻过这一章,却有人开始喊出“顺应时代潮流”的口号,自以为是地言说“无为”不过是弱者聊以抚慰败迹的巧言善辩,说随遇而安不过是因际所遇地消极处事。他们顾不得《心经》中的辩护“一切随缘一生随缘,方得自在”,开始追求高速率的发展与快节奏的生活,他们口口声声地说,人定胜天,殊不知,只是可笑地用自已的意志对抗洪荒宇宙。由于经济高强度运转而不注重对自然的保护,由于新建城区拙劣而可悲地美景而拆除饱蕴历史意韵的古建筑。他们自以为是的不凡,不过是如同愚人一般在拔苗助长,杀鸡取卵,成为了破坏与对抗自然的温床,仍可悲地不自知。应须知“无为”不是埋头作哑的沉默,是平和的空明:无事”不是走投无路的放逐,是沉静而安宁地洗净铅华;无味,亦非寥落寡淡,而是清茗茶盏中疏淡、清绝的风骨。
这番挣扎与对抗的贪念好像断壁残垣边沿动荡的护城河水,贪欲痴嗔在池水中以日为轮回沉沦起伏。人生在世仅百年而已,所谓百年,不过是一千番皓月,三千次破晓,以及八百次的岁月星斗罢了。又有《秋灯琐忆》中秋芙之言,“梦寐居半,愁病居半,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,所仅存者,十之一二耳,百年如何经得起丝毫等待与蹉跎?”然而妄念起,却如万马脱缰,有些人选择忽视与轻视这种苦痛,沉迷于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,退回到尘世的欢愉中,无所顾忌地横冲直撞来回周折。有些人却学会剥离出尘世的繁杂心绪,和宇宙共语自然的秘密,守无为以静笃,事无事以虚极,如嵇康一般“俯仰自得,游心太玄”,让心回复到本原的位置。
“水善利万物而不净,处众人之所恶,此谦下之德也”,“无为”的人应是守柔的,古来向有用行舍藏的士大夫。陶潜的寄意回归,固守寒庐未尝不是一种“至虚极而守静笃”的生活态度。莎士比亚写在《哈姆雷特》中“无荣无辱”的幸福,亦是李叔同笑着言说“华枝春满,天心月圆”的明净无尘,一剪白云作纳,他终是走进了草木生香的老寺轩檐,后世唤之“弘一法师”。而梭罗,仍守在瓦尔登湖,在夏夜湖面小船中吹起晚笛,生起篝火,仿佛无意之中带人走进人间净土。于一国,便更有严复的先言:“夫黄老之道,民主之国,所有也。故长而不宰,无为而无不为”。于是,“大方无隅,大音希声”的主张恰如四月甘露,点醒了踽踽独行的汉统治者,君道无为,刑德相辅的文景之治由此而来。而《千字文》中的“垂拱平章”是放手河山以无为的以德化政,秣兵厉马亦是山雨欲来前的严阵以待而非不战而屈人之兵。
幼时曾读到“一念清静”这样的美好,记得王国维有之“人生三境界”。据说宋代禅宗亦有“修行三境界”,“万古长空,一朝风月”第三境界如是说。彼时尚不懂得何为宗教的灵性,却在慢慢长大中含英咀华,去体味一种禅意的欣然,此般“六朝如梦乌空啼”的境地,一语道破“无为”这从容,是花来衫里,影落池中的悠然,是“日影飞去,字入水面”的超越,恰若最澄澈的光与最朴素的美。当拂去穿衣而过时,好似走入一则禅门公案,这本已是超然物外,站在君临万物的高度去俯仰瞰熨帖在地面的种种,是从熙攘的人群中走出一条覆着素净白雪的小路,路边白莲恰盛,惊雪繁华蹁跹而来,就这样整整复斜斜地编织成我幼时对虚无空灵,对顺应自然的美的遐想。
历纪成败祸福古今之道,然后知秉要执本,清虚以守,卑弱以待,史家工笔仍未曾停歇。似乎也在以“守无为”来执笔,淡墨分明勾勒浅淡两三语,却在平平的语调中觅得真知。青杆悠悠中,老子承前启后的“不自见故明,不自是故彰”思想,让宇宙万物有规可循。自上古流传至今的玄牝,终成为史书竹简上无法抹去镌刻。